写作三年，送审两年，按照“学术无止境，出版有纪律”的相关规定，九易其稿又一年，总算走完了这段五味杂陈的漫漫心路。
然而，无论从什么角度讲，《李西安传》本不该由我来写。皆因许许多多与李西安相识相交数十年之久的前辈、同窗、同事，以及曾经是他直接、间接的学生都比我对他的了解多。何况，近年来关于李西安的生平报道、为人处事、工作业绩、学术研究，尤其是2020年6月以后对他的回忆、缅怀、追思等文章也已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添一本我写的《李西安传》似乎有些多余。
但面对2018年6月李西安对我的生命之托，这本传记我却不得不写。坦率地说，从那时起，每当一想到这些，我便顾虑重重，惴惴不安。作为流水账式的生平编年史编纂，我实在不愿意再去重复早已被大家了解和熟悉的内容。那种微不足道，甚至多少还有些浅薄的叙事方式既不足以反映和描述李西安，更不可能在他身处的和经历的历史语境中透析他一生的志趣、理想、追求，以及迫于现实不得不做出妥协和退让的真实内心。皆因“没有分析的历史叙事是琐碎的，而没有叙事的历史分析则是欠缺的”（彼特·盖伊语）。
实事求是地说，李西安还算不上是什么伟大的人物。但不可否认，在他那一辈的音乐学者当中，学术造诣比他深的人影响力没他大；影响力比他大的人学术造诣却没他深。究其根源，皆因李西安极其特殊的人生际遇在中国当代音乐史上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而从他的际遇中映射出来的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我很赞同史学家许纪霖的说法：“历史，总是由知识分子书写的，然而，知识分子自身的历史，却常常无人书写……这一情形，到20世纪80年代有所改变，在文化热之中，产生了知识分子的自我反思。反思的方法有多种，其中之一就是历史的反思，于是，知识分子开始有了自我的历史。”
毋庸讳言，李西安和一些与他意见相左，甚至产生分歧、对立的人一样，同样都是有争议的前辈。但既然是争议，那么众说纷纭，各抒己见便不足为奇。在我看来，李西安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而且是一位浪漫、孤独的理想主义者。浪漫的理想主义激情始终在他的一生中跌宕起伏。他的睿智感召和远见卓识使他在海内外拥有一大批和他一样激情澎湃，痴迷执着，且才华横溢的精神信众。虽然云诡波谲，荆棘满途，春生秋亡，夏荣秋枯，但他总能在荣辱不惊，云淡风轻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自己激情的归宿，他的灵魂最终也得以安放在他善良、正直、坦荡、豁达的内心深处。
李西安重视现实，讲求实际，但却常常把现实中的人、事、物理想化；他乐于接受新思想、新理论、新方法，并有强烈的使命担当，但他更急于为自己的理想抱负立言、立说；他善于从宏观上、整体上洞悉事物的本质，并能从中推断出事物运行的基本规律，但他却没有讳莫如深的城府，甚至有时还好为人师，规谏劝诫；他勤勉律己，闻融敦厚，但却不善管束他人、批评他人；他审己度人，顾全大局，但却从不为自己辩解；他安不奢逸，危不惊惧。面对各种褒贬和责难，他胸中纵有激雷，但总是面如平湖，泰然处之。
生命存活的时间或长或短，因人而异。在有限的生命里，人人都有或悲或喜，或明或暗的时光。但李西安从1980年至2020年逝世的40年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民间谚语并不适用于他。因为，他的命运常常是福祸双至，从不单行——他的第一个10年辉煌，得益于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不拘一格降人才”那个至今依然让人怦然心动的大时代；但之后的10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无奈沉寂和默默抗争；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他似乎又得到了幸运之神的再次眷顾，甚至享有“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但最后的10年，幸福和灾难依然再次比肩连袂，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然而，李西安身上始终有一种“吃一堑不长一智”的执拗。他的外表虽然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内心却有着不屈不挠、越挫越勇的坚韧和刚毅。为了他的理想和追求，他宁可一个人孤独地跋涉，也不愿意随波逐流地苟笑。套用尼采的话说：理想主义者李西安也是不可救药的：当他被扔出了理想的天堂，他一定还会再制造出另一个理想的地狱！
很少有人知道，李西安一生都没有见过他的生父生母和胞兄胞妹，就连他的名字也是经算命先生的掐算而来——20世纪30年代初，一位名叫李振泰的山东荣成汉子，随着华北大批闯关东的灾民到了东北。短短几年，他靠在黑河伐木、挖煤，在大连做“水鬼”挣得了“第一桶金”。随后，他在黑河娶妻成家，到哈尔滨安居乐业。但因婚后一直无儿女子嗣，1935年2月19日，他抱养了第一个男孩，取名李福聚；1937年5月20日，他又抱养了第二个男孩，取名李宝聚。由于宝聚体弱多病，经算命先生掐算后方才知道是命里缺“金”。于是按照东方属木、南方属火、西方属金、北方属水、中方属土的五行学说，李宝聚的名字被改成了李西安，取“西”补“金”，求安，求吉……
但李西安和普天下的芸芸众生一样，仍然不能逾越命中早已的注定。虽然他自幼在养父养母十分殷实的家境中度过，并先后就读于黑河惠永国民小学、哈尔滨兆麟小学，跟随养父养母迁居天津后，又先后在天津木斋中学、天津一中读书，并且还能以半袋白面一节课的天价课时费跟随白俄小提琴家托诺夫学习小提琴，直至18岁顺利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之后，27岁便与军驰合作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册子（《民族曲式与作品分析》）、44岁脱颖而出，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了他生命中第一个高光亮丽的10年。但54岁依然丢官罢职，直至大限之日，也终究没能躲过“4”的天数……
之所以如此叙事，皆因我不想把李西安按照通常所见的“教授”“作曲家”“音乐理论家”以及“书记处书记”“主编”“院长”等学衔官职来对他的一生加以概括。相反，我更愿意将他视为一位忘年交的朋友予以研究。因此，与其说这是一本受传主郑重委托的个人传记，不如说这是一本中国当代音乐史的缩影侧记。而他给我留下的数十本他在中国音乐家协会书记处、《人民音乐》编辑部和在中国音乐学院工作期间的工作笔记和一些见证历史和记录时代的照片、音乐会节目单、解说词，以及听杨荫浏、姚锦新讲课的笔记和他个人的日记、书信、诗歌等，便是透视中国当代音乐史最鲜活、珍贵的史料。读懂它们，才能读懂李西安所处的时代，才能理解“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罗曼•罗兰语），最终，才能读懂李西安在那个时代里的所思所想与所作所为。作为朋友、学者，尤其是作为理想主义者的李西安，才能真实、亲切、自然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历史学家是以自己的心灵境界在拥抱世界和人生……历史学的研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性学的研究……是史家对人性的探微。”
但我深知，即便是这样一部以史事记写和史实评述为主的史传，书写起来也并非易事。虽说历史之于国家，犹如记忆之于个人。但有的记忆历久弥新，有的记忆每况愈下。能成为记忆的，必然是那些至今还能引起我们兴趣和思考的历史。否则，历史学家就不会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编年史均为没有活力的“死历史”，只有被充分关注、充分思考、充分研究的历史才是“活着的”历史。
当然，历史学之于历史研究者本身，也同样是一种历史事实。他的研究和书写最终也必然要被学界作为历史来加以评价、接受，甚或批判。即使是个人传记也概莫能外。研究者所能做的，无非是在与我们渐行渐远的传主和虽然看似已经尘埃落定，但与当下尚缺乏必要距离的历史中，尽可能不被五光十色的表象遮蔽，不被人云亦云的舆论左右，从而对传主做出尽可能辩证、公允的评价。
谨以为序。
2024年12月18日于京北官厅湖畔
赵仲明
——引自赵仲明教授在李西安先生传记《浪漫、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中的《自序》
李西安先生简介
李西安教授（1937—2020），著名音乐理论家，允中乐教导师。1961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后任教于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人民音乐》主编、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华夏室内乐团艺术总监等。现为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民族曲式》（合著）《走出大峡谷——李西安音乐文集》《中国传统曲式》（合著，即出）。主编《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国现代音乐争鸣文选（1982-2003）》《马可选集》等。曾获文化部第二届区永熙优秀音乐教育奖、分别获中国文联2000年、2004年文艺评论一等奖等。
排版、校对：嘉旭
审核：嘉禾
文章来源于“幸会音乐”公众号（侵删）
· 美善人生，从乐教开始——中国文化人文艺术启蒙必备，《国乐启蒙》（一）数字版重磅发布
· 德音礼贤 | 这里是童话梦工厂，更是仙境乐工厂，是个“精灵”人类你就来吧！
· 德音礼贤 | 技术中心招人啦！
· 益品阁招人啦！
· 允中礼贤|期待重逢，我们一起播种耕耘、看花开、收果实
· 乐教历程
1.“弘扬中华乐教，支持乡村教育” ——允中文教“念乡恩”慈善音乐会隆重举办
2.愿中华正声生生不息，不绝于耳——中华乐教之国乐传承与人才培养
3.乐教校园 | 让生命因音乐而美善，让文明因传承而久远
4.乐教校园 | 翁镇发先生及上音笙乐团乐教讲·演《国乐入心，“笙”乐传情》
5.国乐大家校园行 | 龚一先生《一枝极美丽的古代花朵——古琴艺术漫谈》
6.国乐大家校园行 | 德音老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中国艺术的精神与人生的艺术》
7.允中教师学园“乐教师资课程”简介
8.李西安老师 | 汉语诗律与汉族旋律
9.丰子恺先生：乐以教和
10.德音乐教|林谷芳先生:音色里的中国人文
11.“新世纪中华乐派”四人谈——赵宋光 金湘 乔建中 谢嘉幸
12.悼念 | 杨靖老师：“夜抱枕头梦琵琶”——深切悼念恩师刘德海先生
13.乔建中先生 | 论刘德海先生对20世纪琵琶艺术的历史贡献
14.汇中西天音育童蒙，归净域馨香满人间——杨立梅教授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