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安 瞿小松 叶小钢 谭盾:现代音乐思潮对话录

文章于1986年发表于《人民音乐》期刊第6期。 

一代青年作曲家正在崛起。为了让更多的人理解他们,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怎样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世界的,在《文艺研究》编辑蒋力的倡议下,去年夏天,由我邀集了瞿小松、叶小钢、谭盾,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恳谈。下面发表的是这次谈话的部分内容。

崛起的一代也是探索的一代。怎样对待他们在崛起中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击力和在探索中出现的不可避免的曲折和失误呢?我想借用德国启蒙运动思想家莱辛的一段名言来回答:“如果上帝在他的右手握着全部真理,在他的左手握着无与伦比的永远活跃的追求真理的动力(即使再加上永远不断使我出错这一点),而对我说:挑选吧!——我就会谦恭地把握住他的左手……”

——李西安

李:中国音乐的转折从八十年代开始,出现了一批新的作曲家,北京较集中些。现在音乐的各个方面都面临着转折。对这个复杂的问题怎么着,这里涉及到很多理论问题。对现代音乐问题如何看?现在有一个现象是,大家在不同程度上把现代手法引用到中国音乐的创作中,产生了很好的效果。对好的方面和存在问题如何看?对欧洲现代音乐如何看待?在你们具体创作中是如何吸收、消化、运用的?关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你们是从什么角度去吸收、发展的?下一步怎么办?

瞿:我们对传统这个提法用的太多,其实提民族文化或中国文化更好。它可以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概念,是持续不断的意思。传统是已经过去了的东西,(T插:提中国文化就包含一些将要出现的东西)民族文化是一个往前走的、不断生长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总是谈传统,就容易把中国文化理解为已经僵死的东西。我所说的提法并不是要抛弃传统,而是说这块地方还要生长更新的东西。

谭:我听外国现代音乐文献,觉得最主要的意义就是学一种思维、修养、方式。另外,他写得最精彩的手法与最差的手法我不用它,这就是我最注意的。这种做法本身说明,我要创造的音乐,既不是中国现在固有的概念,也不是外国固有的概念。而是从其中寻找一种可能属于我也可能属于我们民族音乐的将来的东西。

瞿:二十世纪以来在文化语言上更具有世界性。信息传播之快,使世界缩小,作为文化的保留人地越来越困难,东西方的差别也在减少。现在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对现代文化很感兴趣,说明与传统文化差别之大。现代音乐与欧洲传统音乐比较,后者最明显的就是动机发展,一个很小的乐节作为核心的思想,要见到比较大的音乐结构,注意旋律、和声的逻辑发展、调式思维。

叶:现代世界音乐潮流不是为音乐而音乐,从信息论角度说,文化是把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文学艺术三者溶为一体的大系统,音乐不过是其中一个系统。目前有人把音乐功能看得太狭窄,以至

于对我们产生一种不理解,我们搞的这个系统我觉得不过是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当然,音乐本身也是个大系统,可分门别类。如:电影音乐,广告音乐,轻声音乐等。所以会有不理解,是受前一段狭窄地谈什么民族性、社会性、为某一个正始观念服务这种思潮的影响。音乐作为一种很有目的性的行为,有些人并不了解它的功能,才会把音乐的审美功能看得那么狭窄,看得太功利,太实际,如某段音乐写得很好,便说是表现了一种感情、思维、人民大众的情绪,如果我的音乐不是这种追求,便说你的音乐不被人理解,脱离人民群众。听不懂,这主要是对音乐本身的不理解。这个问题以前考虑得太少。尤其是某些理论家们,最基本的音乐美学问题没有弄清楚,什么是音乐,至今没有人说清楚。过分强调音乐的社会内容,就把音乐给人的定型的联想限制死了。(T:我觉得音乐给人的感染力只象颜色给人的最初的感染力,不具象,但很强烈,没有任何具体的指向。)

瞿:我们很多人对定型的联想依靠性太大,所以作品出来不加说明,他就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我们过去一谈音乐必谈阶级属性,创作背景等,给音乐欣赏者造成非常沉重的心理负担。我认为音乐不要谈理解而要谈感受,每个人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作品。不象美术或文学,音乐是多向性的,一个音乐作品一旦完成,就成了客观的东西,这时没必要去考虑作曲家的原先意图。音乐里包含的信息量是非常大的,如果你理解了,证明你理解了作品所包含的这一方面的信息,能引起共鸣,等于重新发现自己。这样去感受,听众非常松弛,反而可以得到很多东西。

叶:我每次写完作品,在标题上,内容的解释上要费半天脑子,要大作文章,我觉得很吃力。其实音乐本身没有视觉形象,它首先引起的是一种生理效果,其次是心理效果,在此基础上去联想、去延伸,把外延进一步扩大,用模糊思维等扩大延伸,由表及里,才有可能联想到社会效果,所谓社会效果是最后一条。(T插;社会的效果是人为的。q插;社会效果在音乐效果中完全可以不提,因为不同社会是由若于人组成的,各种人产生的心理效果有时是不同的,有时也会是共同的,自然而然就成为一种社会效果。)我不否认音乐有很多功能。而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音乐有一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开放性的特征。我希望我们的音乐能引起人们的联想,思考,对由此产生的审美效果应不加限制。

瞿:音乐观念更开放的话,对听众来讲就更有好处。他能吸收的信息就更多,并由此可以反馈来一种更可靠的观众反应。目前不光听众受了糊涂的美学观念的影响,个别中老年作曲家也受了影响:写一部作品,首先想到是社会,历史责任,但是很少想到自己,作品中“我这个人”的东西太少,因此打动听众的可能性相对来讲反而比较小了。而我们这些人则有一个大家公认的特点,就是每个人都非常注意自己的感受。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社会中,除了时代的烙印之外,个人的感受总是属于某一部分人,带有共同的特性。作为艺术家,他的感受更敏感,悟性更高。如果说这就是个性的话,那么它的容量就更大。反之,你自己的东西越少,就越难代表大众。

李:社会功能、社会效应,在中国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个是历史的原因:中国儒家的传统思想。就是强调艺术的教育功能,“寓教于乐”,“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这个传统有几千年的历史,是根深蒂固的。第二个原因是由于战时特殊历史情况造成的。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有战时文艺政策,如抗日战争时,所有的艺术都要动员起来为抗战服务:“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所有有良心的艺术家都要搞这个,为战时特殊情况服务,为现实服务,这是比较极端的。

瞿:作为民族的文化,不光有一种内涵。有些人需要做这种事情,有些人要做另外的事情。欧洲文化在大战时就有多种样子。如勋伯格,他在战时住过集中营,但他也有很多别的作品,仍然对世界文化有贡献。(Y插:现在一谈勋伯格的进步意义,就是说他写过《华沙幸存者》。)对,可是这作品艺术上的意义也大于政治上的意义。所以我有个观点,就是艺术家不能跟时代的同步,而应该走在时代的前面。越同步你的局限就越大。如有的时代歌曲、群众歌曲就是这样。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太跟时代同步就局限住了。莎士比亚不是时代同步的艺术家,他所有的素材都是那个时代的,他所写的中性东西,打动人的东西,则属于所有的时代,冼星海、聂耳非常伟大,黄自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从当时情况看,一般人都要唱几声、喊几句,但要求所有有良心的艺术家都这样去干,仍然是功利主义看待艺术的方法。

李: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形成现在的结果?两个原因。一个是历史原因,儒家思想强调教育功能;另一个是由于战时处于特殊历史阶段,这种东西更发展了。解放之后,应改变这种观念。三十年代形成三种流派,一是聂耳、冼星海的革命音乐道路,一是黄自、青主的艺术道路,一是阿炳的民间音乐道路。对这三种路,过去是褒一贬二,不承认后二者存在的合理性,这是错误的。当时这三种流派的形成,都有其原因、价值和合理性。在特定环境下,不管你是艺术派、民间派,大家都要关心这个不得不关心的现实,所有艺术都要为之服务,不得不去“功利”。但解放后仍沿用传统的儒家观点和战时观点,并且恶性膨胀,这就自食其果了。

瞿:是不是人类在面临一个灾难的时候,就必须放弃文化的创造?必须以所有的精力都来应付这灾难?如果是这样,人类也太脆弱了。

谭:在保证政治前提的条件下,应当尽量追求艺术上的完满。现在听《黄河大和唱》,获得更多的还是艺术上的成就,能够流传下来的还是这类作品。

叶:这一点也给功利主义者们钻了空子,他们会说《黄河大合唱》之所以好,是因为结合了什么表现了什么。

瞿: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可以想一想,解放以来,我们出现过相当棒的作品没有?能在世界音乐史上留有记录的作品有没有?起码能被世界公认不错的作品有多少?很少!原因不是这些人都没有才干,而是某些观念将他们压下去了。

谭:中国当前正面临一个文化复兴的时代。其实,中国文化传统中,很具备音乐思维的素质。如道家、老庄、嵇康等人的音乐思想。从《乐记》以后,各国之间争权夺利。音乐美学的局限性发展到恶性高峰便是文化革命,现在许多青、中年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已经在调动欣赏者的思维,复兴回去,但用传统思维写出的东西,往往又被人认为怪,这是种异化。如:我说对自己的音乐没什么说明性解释,下面就大笑,哗然,说听不懂。这本身很可悲!《梁祝》的反封建性就很难讲,它的旋律确实很美。

叶:音乐的内容本来就有一种不确定性,我说它写的是张生与崔莺莺:A先生与B小姐、某君子与某淑女,大概也可以。

谭:《梁祝》问世时,如果不一味强调解释很具体的民族化(那个不是为艺术而是为政治的民族化),而多强调一点它的艺术的话,它起到的作用会比现在还大。聂耳、星海的作品也是这样。我们的作品音乐会开完,也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以后我们的作品都这样写吗?”

瞿:(大笑)何必呢!你自己想怎么写就怎样写嘛。

谭:真要这么做也是失败的,《梁祝》以后,一批作品想走这条路,都没有成功,因为这条路上已经有《梁祝》了。

李:科学地表述应这样说,大家批判的是一种狭隘的社会功能论,直接的,教育性唯一的社会功能论。反过来又可以说,任何艺术,好的艺术都应超越时代,不应该与时代同步,应是广义的、开放的社会功能论,音乐的社会功能是不能否认的。如你们的被误解,是因为你与社会的沟通发生了障碍。你还希望社会能理解你,这本身就有社会了,但被理解不一定是简单地为政治服务,跟社会同步。

瞿:音乐有社会功能是不否定的,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总爱提的为什么人的问题。这个东西与中国音乐理论向来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说“为人民大众”已经把社会上很多人排斥出去了。

李:作为艺术来讲,你的命题——真正的艺术家要超越时代,这我完全同意。罗曼·罗兰评价贝多芬时,就说他站在时代的前列,引导时代前进。这样伟大的艺术家应该超越时代,但我觉得应该首先属于时代,然后才能超越时代。什么才是时代呢?你们有的经历、感受与时代、特定的环境、文化背景,是无法脱离开的。你不仅仅与书之同步,简单地描写其中某些东西,还要站在它之外,站在比它更高的角度去表现它,才能不是狭隘的、封闭型的。《黄河大合唱》是特定的时代与星海的艺术造诣结合的产物,它的艺术成就与局限都不能脱离那个时代对他的制约。《梁祝》也一样。

瞿:怎样理解时代?任何作品都有局限,国家的文艺政策总要制约创作,如“振兴中华”具体到音乐创作该怎样理解?我觉得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应建立一种丰富的文化整体,不是简单地为某个主题干什么,而是从每个人的不同角度去干你自己的事情,形成文化整体,才可能振兴中华。

李:若想把错误的东西反掉,必须以科学的态度,概念代替它,否则你就会被别人重新否定。简单地否定音乐的社会功能是不对的。用广义的社会功能代替狭隘的社会功能,这比较科学。人作为整个人类中短暂的一瞬间,能超越到哪里去呢?

瞿:我刚才说不要与时代同步,不是说要引导人们前进。莎士比亚写的事确实是那个年代的事,而且很具体,关键是他所悟到的东西则是人类都要考虑的问题,如人性、爱与恨、我说不与时代同步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三个人的不同经历可以代表一部分人,但我们所悟到的东西,仅仅如此的话,就不可能创造一种属于人类的东西。

李:过去我们把着眼点放在欧洲古典、浪漫时期的音乐上,这一部分实际上距离我们最远,后来西方向东方靠拢,两者接近,现代音乐为我们所吸收主要原因在这儿,不仅仅因为它是现代的,而且因为它离我们更近。东西方文化在交流中走近,这就叫趋同性。整个世界趋同,因为信息发达。现在世界两个最大的潮流,一个是趋同,一个是求异,两者并存。高度的求异性,就包括个性、民族性,包括不同地区、各种特点的充分发展。趋同性(指音乐的)也有它的道理。西方音乐吸收了东方的精神或形态,就与东方接近。过去我们排斥音乐语言的吸收,仅仅就是吸收人家的技法,实际上怎么能只是技法呢?不仅包括语言,还包括观念、思想,这样我们才能获得新鲜血液,在求异中两个最重要的表现,一个是性,另一个就是民族性。

瞿:既然是趋同,每个民族的文化素质就可能越来越不正确。比如梅西安的音乐,对法国文化不太了解的我们,如别人告诉我这是西班牙的音乐,我也不会吃惊的。以后的个性可能是个人的个性最有影响,民族性的个性会越来越弱。贝多芬能打动全世界绝对不是因为他是德国人,不是因为德国音乐打动人,而是因为他是贝多芬。格什温开始用的是一种黑人的东西,后来变成了美国精神;风靡世界的迪斯科是从美国来的,但它不是美国土生土长的,主要是从黑人音乐中来的。

叶:我觉得中国音乐的速度审美感与其它民族不太一样,它的微妙感,不确定感,在谱纸上没法表现的这种东西,我觉得我们三人都有所追求。

谭:中国音乐的速度感是在于音的排列,而不是在于拍子的多少,不是欧洲所谓的“节拍”。这种速度审美感属于东方音乐,一张一驰,韵律无穷,我是这样追求的。我相信他们俩也是这样做的。把这个东西掌握好的话,我们作品的民族风格会更强。

瞿:我们说民族化、在下意识地去创作时,是因为作品我们觉得它好,而不是简单地认为它是中国的。西方有些作品形式好,文盲也用。比如说:管弦乐队的形式。因为它本身是一种音乐会的形式,音响幅度很大。中国乐器就不是音乐会的形式,音响幅度相对来讲要小,但它又有自己很有意思的东西,如音色,这是管弦乐队绝对做不出来的,合成器有时可以模仿,但也不行。

叶:我觉得这是一种民族欣赏习惯,东方人速度审美感很有意思,里面有各种微妙的、细小的东西,几乎是无穷尽的微妙差别,这里的东西大有可挖掘的。

瞿:中国音乐。从心理时间上说是一种静态的东西,这种境界很超脱,很深邃。这是西方音乐那种动态的东西所达不到的。为什么你看大山,看星空,有时并不是它的运动使你产生神秘感,而是它的静态使你产生这种感觉。

谭:中国人看交响乐和外国人不同,外国人可以感受到各种手法的运用,而东方人能从庞大的交响乐队中发现安静是个什么东西。上百人的乐队,就一个木鱼在那里敲的时候,“X——,X——”东方人容易察觉到这一点。

瞿:说得太好了。中国的艺术很注意空白。齐白石的画,画面上只有一只小鸡,全都是空白,空白的威力太大了。音乐中的安静,只有一个木鱼在敲,这就是空白。

叶:所以有说中国的音乐是一种人的意识与空间的交流。

谭:东方神秘主义也是一种审美特征。我的作品中就有一个敲木鱼的试验。我是这样想的,在谱子上标明:音响感觉,现场感觉。在挖掘空间的感受上,我觉得音乐家比画家更占便宜,音乐作品给人的撞击力量是任何艺术都无法比的。它的心理效果要比画强,比旋律的效果也强。

叶:我们的作品常被人指责没有旋律,其实不是,我们的旋律概念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不想把自己的音乐仅作为一种信号出现。

谭:我觉得旋律是一个连接的概念,在现代音乐中不起表述、陈述的作用。从这一空间带到那一空间,我的作品不可能完全用旋律去表述一种概念。

瞿:我非常欣赏你这个观点:“旋律是空间的桥梁”,太棒了。

叶:如果把这个观念引伸出去,就不光是旋律了。音乐所有的手段都可以是这样,我把这一空间和那一空间看作这个场和那个场,把所有手段——比如说节奏、旋律、音色因素全部都放进去,作为场与场之间的联系,可不可以呢?

瞿:现代音乐是更直接的艺术。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国民间打击乐,不可能说它没有旋律,但音色和节奏的组合,给人一种魅力。旋律并非唯一因素,不要把它看得那么重要、唯一、绝对,关键是要传递出作曲家的一种悟性。什么叫旋律?比如说谭盾的《山歌》里相当有旋律,可人家说没旋律,线条就是旋律。

谭:我觉得我们三个人现在还没有达到不用旋律就能写出好音乐的境界,这是反省,也是努力方向。但目前很好笑的是别人老说我们没旋律,不敢苟同。这点我觉得日本的三本稔他们做得挺好。他的民乐合奏旋律有时不成形,非歌谣体,但他居然能把音乐抻得这么长,很感人,是东方人的思维。

李:现在大家对旋律的概念是一种歌谣体的旋律,四平八稳,汉斯立克批评柴可夫斯基的旋律早已过时,中国老一辈引用民间素材创作,就是这样一种理解。人们对旋律的概念也在不断变化。

叶:我的《西江月》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旋律,没用别的手法,可有人说没旋律,我很恼火,没法说清。

瞿:我写音乐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连颜色也没有,只有乐器的音色,只有声音,尤其是《Mong Dong》,这时我想起德国人斯宾格勒的话:音乐是唯一的艺术,是唯一使人能脱离光的艺术。我的很多东西不是一种文化的产物,我考虑人和自然比较多。

谭:虽然你是这样考虑,但每个人个性的形成,总是在他最熟悉的环境中形成的。你考虑人和自然的关系,不得不用你熟悉的方式来做这些事。

瞿:每种文化都带有自己的气氛,一定的审美价值观。如中国文化就有它的亲近感和飘忽感。

叶: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我和你的理解可能不同。你考虑人和自然的关系比较多。大自然的规律是什么?是一种“增熵”,从有序到无序。人类发展是减熵(热力学的词),人改造自然的能力越来越强。

瞿:你从物质的角度去理解,我是从宏观的整体去理解。我喜欢人和自然的关系不是征服,而是相互依存。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不是分离出来的,不是观照什么。现在人类自以为改造、征服了自然,但已遭到了可怕的报复,我喜欢人和自然的协调关系,我用过一个词叫“原始的宁静”。在各文化分支以前,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几大支系形成之前,人类文化的差异很小,那时最带有人类的自然属性。我所以对原始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觉得它太有魅力了,西方现代文明已经痛感人类失去自然感已经很长时间了,生态学提出生态圈就是从这方面去考虑的。中国文化在世界文明中是与自然最靠近的。老子特别讲究心静,中国很多自然观特别信天,皇权神授,天子,祭祀音乐最旱也是对自然界的依赖情绪。我有时写音乐很粗犷,我特别喜欢大山,它磅礴,有气势。贵州的一些山下雨时,这一个瀑布,那一个瀑布,青石板上放着冷光,鸟语花香,野果子打下来就可以吃,趣味无穷。生活把我抛到自然里,山民与自然太接近了,在那种环境里生活,我感到有一种旺盛的生机,有很多奇妙的感觉。文明社会的思考我也非常理解,我自己也是个文明人,也能感觉到文明的压抑、孤独、绝望、人的不可理解等。但我觉得那种东西更有生命力,我的音乐里常出现这种生命力,这种在文明人看来很粗糙的生命力,我的音响显得很紧张,很有张力,我喜欢丰满、紧张的音响,大幅度的对比。

谭:最近我听你的作品,感觉到有些变化。以前你把看到的很多东西都写了出来。最近你的作品中的静的东西多了,留的空间多了,虽然音少了,但作品的内涵多了。过去我听你的由香港出的那盘磁带,觉得里面东西多,但这个“多”的东西是你“作”的。你的观念那时与现在可能没有很大区别,只是“作”的成份更高一点。

瞿:我写《Mong Dong》时,确实有一种宁静感。这与看云南苍源崖画有关。壁画有一种绝妙的宁静感,造型极其简单质朴,有时象儿童画。岩石的质地使你想起从时间到空间都很遥远的时代和地方来。原始时代对人类是残酷的,但时间一拉开,就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人和自然不可分割,浑然一体。我在作品中较多地追求这种静的东西,所以借用了岩石的安静。

谭:我写出的东西有时与用文字写的草稿不同,为什么会改呢?当你看到的东西越多时,就越倾向于“无”的单纯的境界。

瞿:在咱们三人之中,叶小钢是最“第一人称”的作家了,你在作曲中,非常注意内心的细微感觉,在你的音乐中总能听到知识分子的一种升华的感情。

叶:我喜欢表现一种进程,人在社会环境中的心理反映。我追求超脱,追求自我意识的完美、自省及自身的完美。我喜欢在纷乱的层次中追求心灵的自我完善、心灵的崇高。

谭:我也追求超脱,但又认为这种超脱的东西搞多了会影响一种对比,一种运功,所以在超脱的同时还注意一种不能超脱的东西,一种宿命的东西。

瞿:叶小钢的作品中也是表现没有颜色、没有形象的境界。我想听听你在音响的选择、音的安排、音色的布置都是怎样考虑的。

叶:你说的很喜欢大幅度的增长,也是一种心境反映;与自然谐调,也是你心境的一种反映。我追求自我完善。一个人的心灵打开来也是个宇宙,一个宏观世界,无法用量来衡量。具体到音乐处理上,我追求一种气。显然咱们俩的对比是不同的。

瞿:谭盾最早给人深刻印象的作品是交响音乐《离骚》,其中有一种中国古典文化的东西。有些东西是从自然体验来的,屈原就是这样一个人。

谭:《离骚》无论从技术上、观念上、音乐思维上,都是属于我音乐起点的东西。写作时我并不明确,直到写《负》时才比较明确了。

瞿:《离骚》音响强烈,动感很强,《负》就不一样了。

谭:《离骚》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主观了,《负》要客观一些。后来我写钢琴协奏曲,包括这次写民乐的东西,比较满意的几首中,客观的程度多了一些,能站出来去看这些东西了。以前我以为管弦乐就得用管弦乐的手法来写,民乐就得用民乐的手法写。但我近来认为这两者并不矛盾:所以我写铜管乐,全部用的是唢呐的思维,,钢琴协奏曲中钢琴部分完全用古琴手法来写。虚的时候,我觉得过去钢琴是不会那样弹的,实的时候,也不按浪漫派的手法。我是按照文人“乱扫琴”的那种手法。我可能稍微明白了一些我在找的东西。但我经常在改变。

瞿:这是你很大的优点,虽然变得厉害,但还是一脉相承在发展。

谭:我悟到的东西在《离骚》已经开始了,如箫独奏时用竖琴的那种滑音,有点象古筝。但我不能把握住。《负》的时候,我又把这东西抛开了。现在我会这么走下去,不会抛开了。

瞿:叶小钢,你在选择音色时有什么考虑?

叶:选择音色我考虑很实际。先看有什么可能,如有一个管弦乐队,我只能在这个范围内去办。

谭:叶小钢常常强调群体音质的发展,对置。他的“音色的组合”有时满有意思的。而我强调单个音的音色。有时,在一个音上我有六个阶段的音质变化。这一点我从中国音乐中得到的启示更多。

叶:我追求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不是能在我的音乐中全部这样,我还不知道。我追求一种完善,这是很清楚的,但具体手法上从来没有确定。手法上不确定的东西就比较模糊。

李:大家对今后有什么想法?

瞿:香港出的我那盘带子之后,基本上作品手法比较接近。我现在有一种惶惑,因为要形成一种个性的话,还是要有一种比较集中明显的信号特征。我正处于比较苦恼的阶段,面临着比较明显的自我超越的坎儿。

谭:我写东西之前想的很多,做手法笔记,能统一我大体上的范围,我根据笔记的范围去思维,再不跑到别处去了。换一个作品时,我也对照这个笔记,不用这些笔记了,笔记是个积累,突然想到的就记下来。我写那个交响乐,笔记有两三页,性质、手法、具体管弦乐的处理方法等等,但这三页我记了两年。

瞿:《南乡子》就很好。我听你的民乐音乐会那场,当时我就说了,作品之间音响类型的差别比较小,当然这中间很可能会出很精彩的作品。

谭:一个作家写的东西往往会有某种病态。如黄永玉的画,看一张很精彩,看一个他的画展,会发现这是一样的画法。这也有好处,标志着一个人的风格在形成,在走向成熟。但开作品音乐会,个人画展,独唱、独奏会都有这个问题,这当然还是可以避免的。我现在写东西就尽量避免,尽量使每个作品不一样。

叶:瞿小松在美学追求上还有什么想法?

瞿:我喜欢的人很多,而最崇拜的是莫扎特。他的宁静、单纯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我觉得这个人的心灵、心质特别强健,比贝多芬强健。现在有些作家,如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米罗,晚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画面结构、颜色特别明快,造型、线条也特别。在20世纪文化下能出这种人,他们的内心是很强键的,富有童心。这种人不受绝望东西的影响,他能跳出来。这种宁静的境界就是我一直想追求的。到目前为止,我的作品只有《Mong Dong》局部地方有一点这样的意思。另外从技术上讲,原来我有一些技术规范,象《第一弦乐四重奏》就有一种在大师阴影底下的技术规范。我相信我有一天会不满足大师的手法,那一天就脱出来了。

谭:当你感觉一个大师的东西时,在你还没有完全不满足他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写了。而我悟到一个东西,当时会觉得好的了不得,似是我不会心甘情愿去用这个,我总得想点什么,比方他这个用法和我们民族的差距,和我们习惯的土地上的任何声音的差距,那么我就会不满足。这个不满足到来了,常常就可以把它化掉了。而你写东西常常是不满足还没有到来时就写了。(Y插:不光是技术问题,观念上也有一点影响。)

瞿:说的有道理。我想摆脱的意识越来越强了。

叶:到现在为止,我每个作家都喜欢,但又好象什么作家都不喜欢。我也有惶惑,每部作品写出来都不一样,有时很浓,有时很淡,如《西江月》。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李:关于技术上的规范问题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最开始有规范,后来没有了,每个作品都不一样。欧洲的现代派越往后,作品的风格越不一样,每个人,每个作品都不一样。今后的发展将会如何?贝多芬、莫扎特有个性,他们的共性也多,越往后越分离,分离到最后,每个人甚至每个人的每个作品都没有共同的规范了。这些东西会不会再回到新的规范。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瞿:最近听某人说在西德调性音乐在复苏,已成为一种新的倾向。一些作曲家开始写调性音乐,但并不是在传统观念上的。当时我问他,你们这样作,是由于向观众妥协,还是由于自身的心理要求呢?他说是自身的心理要求。他还说,20世纪以来,音乐的变化是很大的,而实际上的变化不大,我觉得他说得很有意思。人的心中总有对善、美的追求,对人类之间的联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一种潜在的追求。20世纪的文学艺术反映了大量的个人孤独、痛苦的事实,而实际上艺术家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他感觉到了这些。但我相信,艺术家并不认为这是好东西,人类还是要回来。

谭:你刚才说站在时代的前面去看时代,除了观念以外,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技术上、艺术上的完整。最困难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

瞿:我们考虑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李:现在世界的发展是多元化、个性化,各个作品都不同。这样发展下去,什么地方会形成一个新的文化发展中心高峰呢?这个高峰形成的标志当然是高度个性化、充分发挥每个人的聪明才智.创造性,但总还是要形成一个整体。如果仅仅是个性,全世界都分散下去,那么很难讲东方文化的复兴。中国文化要形成一个高峰,总要有某种东西沟通一下,成为一个整体。

谭:我以前写东西经常满意一个段落,以后可以在构思上加强各面的完整性,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考虑通俗性。现在我已经作了。要更多地考虑观众。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们要回到中原来。我们写的东西,少数民族、边远地区东西的影响是好的,起步很好,但这路不能老走,还是要回来。最开始我们抓个性,个性在平凡的环境中找到很难,在大家都熟悉的文化背景上去创造个性更难。相比之下,用少数民族的素材写,容易一些。写中原的东西,可以说是一个新课题。

叶:问题是现在我们并没有什么少数民族性很强的东西。

谭:很多局部的音调、音色的选择还是深受少数民族影响的。

瞿:有选择的问题。我写《Mong Dong》时感到,少数民族与汉族相比的话,它与自然接近得多。中原文化如西安、甘肃一带,有很多精彩的东西。但被忽略好久了。

李:谭盾讲的“回到中原文化”很有意思,实际上他说的是回到“汉文化”。中国文化核心是华夏文化,长安、甘肃、荆楚、齐鲁、燕赵文化等都包括在内,而不是边远地区的东西。

谭:回到汉文化并非指回到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汉文化上。我们要找到这个区域文化的精髓。

瞿:中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源,最富有中国气的东西在那里。

谭:我们基本上没有写过直接的少数民族题材的作品,与其去考古楚文化,不如直接从那儿去感受。我们不直接描写少数民族,但音乐思维,素材是有影响的。

瞿:这涉及一个质的问题。我们这些人不是在写少数民族题材,而中老年作曲家是在写少数民族题材,西方的民族乐派也是在写题材,追求一种情调,非欧文化的情调,不同的是我们是在追求一种气质,跟城市文明不同的气质,听瑶族音乐,把我震住了,有一种原始的感情,仿佛大山的精灵从它嘴里吐出来,原始感打动了我,而不是题材打动了我。

谭:《黄土地》中打腰鼓一段体现出的那种气质,我们追求的就不够。叶小钢的东西虽然汉文化的东西多,但受江南音乐影响不小。

叶:所以我现在在写北方的东西,不知写出来如何。

李:这涉及到一个本质问题,一个文化发展到不能再发展时,就要去寻求空间和时间最遥远的东西来刺激它,空间遥远是欧洲,时间遥远是远古,原始,也包括边远地区的东西。现在可能介入到比较成熟的中原文化、华夏文化,这就比刚才说的那个东西进了一步,它对东方文艺、中国文艺的复兴将起到更进一步的实质性作用。

叶:以后还会全部都回来,从空间、时间找离我们较远的东西,这个阶段过去后还会全回来。

李:回来之后与原来就不一样了,人们在否定的时候,今天否定的是昨天,而不是前天,要从前天去找灵感,第三次浪潮否定和基本砸烂的是第二次浪潮,更接近的是第一次浪潮,这是个奇妙的过程。

                                                                                                                                                               栏目主持:杨阳

(第一排为李西安、瞿小松;第二排为叶小钢、谭盾)

李西安 (1937-2020),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副主任、华夏室内乐团艺术总监、中国音乐学院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以及《中国音乐》和《人民音乐》主编。

瞿小松(1952年—)作曲家,贵州省贵阳市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最活跃和教育影响最大的作曲家之一。1977年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作曲,师从著名作曲家杜鸣心教授。在校期间曾获美国齐尔品协会作曲比赛大奖和中央音乐学院作曲比赛第一名。

叶小钢,广东南雄人,中国当代音乐创作代表人物、著名作曲家。现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是北京现代音乐节、深圳一带一路国际音乐季、青岛海洋国际音乐季、粤港澳大湾区国际音乐季等创办人。他是中宣部首届“四个一批”人才入选者、 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于2017年获评为第三届世界广府人十大杰出人物。

谭盾,1957年8月18日出生于湖南省长沙市效区茅冲,国际著名音乐家、作曲家、指挥家。奥斯卡、格莱美原创音乐奖得主。

文章来自幸会音乐公众号

德音乐教转载发布

排版: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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